足迹

窦泽留在病房里表情有点懵。

大概一根烟的功夫,霍司明又从外面进来了,说:“别紧张,早点休息吧。”

窦泽看着他问:“你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忽然想起公司有件重要的事没处理。”他的借口很敷衍,本想拍拍窦泽的肩膀,手举到一般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下了。

医院的走廊上静悄悄的。

窦泽一向不是多思的人,可此时脑中却挥不去霍司明刚刚的神态表情。他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脑中渐渐混沌过去,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腿|间爬出个湿漉漉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竟然是个血淋淋的还带着胎毛的小脑袋!

窦泽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方才只是个梦,然而这梦却叫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他忽又想起傍晚时霍司明的反应,脑中一时警铃大作,上个医院的化验结果明明是怀孕了的,到这里却变成了肿瘤。真的是肿瘤吗?

霍司明之前说过,他从没想过要孩子,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窦泽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一片平坦,如果这里孕育了一个小生命,那该有两个多月大了,两个多月……就在上个星期,他还大骂那师徒二人是庸医,此时,竟然要信了吗?如果真是个孩子,是要还是不要?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表,凌晨三|点四十二分,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他打算等天亮了再给霍司明打电话。

窦泽不知道的是,霍司明此刻正在他隔壁的病床上挺尸,瞪着那双深邃的眼睛直愣愣看着天花板。

两人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挺到天亮,窦泽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起,却没了勇气拨出这个电话。他瞄了一眼表,五点三十分,霍司明可能还在睡;又看了一眼,六点零五分,或许他刚刚醒来还未起床;直到七点整,窦泽避无可避,正在思考着要不要就这样把它当做肿瘤切掉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霍司明的声音带着整夜未睡的喑哑,问:“你起床了吗?”

“……”窦泽站在床边的落地窗那儿,拿着电话的手有点发抖,过了一会儿才答:“醒了,还没起。”

“那可以再睡一会儿,不用紧张,我今天公司有点事,可能会晚一点儿过去。”霍司明说。他有点怕自己忍不住把真相说出来,食指与拇指指腹捻在一起,神经质的不停地搓|揉,脸上却仍是一片平静。

窦泽张了张嘴,过了半晌问:“霍司明,我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他的声音近乎冷静,牙齿却在颤颤作响。那边没有回答,他只听到砰地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喊了一声霍司明,那边没有回答,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房门开合的声音,最后,他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窦泽一瞬间明悟了所有,他挂掉电话,走去打开房门,门外正站着胡子拉碴一脸憔悴的霍司明。他看着他问:“我真的怀孕了?”

霍司明垂着眼点点头,正想开口,窦泽一拳打到他脸上。他被打得头偏到一边,头发散落在鬓角,就那么站着,也不反驳也不还手,接着又被踹了一脚。

窦泽的腿又长又有力,踹在身上的感觉不好受,他跌坐在地上捂着肚子,非常克制地呻|吟了一声。然后上赶着找死一样问:“今天还做手术吗?”

窦泽的牙齿挨在一起颤颤作响,他转身回到病房,却不知该做些什么?收拾东西离开吗?那肚子里那块肉该怎么办?要不要生下来?

霍司明从外面走廊的地上爬起来,跟着他走进病房,说:“我想要这个孩子,但如果生下来,你会有生命危险。”

这下,窦泽连手指也一起开始发抖,他站在那里半天,不知是该再打霍司明一顿还是啐他一脸口水。

单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空气中的紧张沉默,窦泽平复了一下心情,好一会儿才接起来,那边传来窦源克制地带着哽咽的声音:“小泽,爸……得的是癌……”

窦泽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他从来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此刻也忍不住想说一句——天道不公……

窦源长久听不到他的回音,着急的喊他的名字:小泽!窦泽!……

霍司明看他的表情不对,上前想扶一把,窦泽一抬胳膊将他的手甩到一边,大吼道:“别碰我!”

他只好抬起双臂做了个投降的动作,说:“好,我不碰你,你别激动。”

窦泽挂掉了窦源的电话,然后开始收拾他散落在病房各处的行李,霍司明站在那儿看着他,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当做这一切都没发生过,那就是一块瘤而已,切掉就是了……”

“你他妈别说话!”窦泽大声怒骂,他走到霍司明身前,用手指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个禽兽!禽兽不如!你放下|身段跟我交朋友,这么多年,就为了那一个晚上,是不是?!现在好了,我怀了你的种!我是什么?我算什么?”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渐弱,带上了哭腔。“王八蛋……”

霍司明抬手将他揽到怀里,窦泽一掌又把他推了个趔趄。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刚刚十点,是原定的手术时间。霍司明送他到窦爱国所在的医院,临走前说:“我认识这里的院长,如果需要,可以把伯父调到更好的病房或者……”

他话还没说完,窦泽就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然后跑进了住院楼。

病房里的气氛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严肃,窦爱国躺在床上正在输液,一边看着窦源忙前忙后的给他收拾早上留下的残羹剩饭一边说:“你有时间就去陪南南吧,不用管我,我这里有你|妈呢。”他和谢小南住在同一家医院,起初是为了方便家人同时照顾他们两个,现在也算达成了当时的目标。

窦泽早上连脸也没来得及洗,直接奔了过来,家人都以为他去出差了,此刻出现在这里,众人都有些吃惊。

窦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窦泽略一反应,说:“今天早上刚下火车。”

“慌慌张张跑过来干什么?我这里又没事。”窦爱国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很受用儿子的孝心。

窦泽听他这样说,就懂了,刘青和窦源都没把确诊的事情告诉他。“我没事,反正刚刚出差回来有一天假,就直接过来了。”

刘青看着他的脸有些心疼,说:“快去卫生间洗洗脸,食堂应该还有早饭,你吃什么?我去买。”

窦泽一边往卫生间去洗脸一边说:“不用了,我刚刚在火车站吃过了。”

隔壁床上的病患被陪护扶着去做检查了,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们一家人,感慨道:“真是好啊,儿孙满堂又孝顺……”

窦爱国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嘴上还谦虚:“唉,一个个都没本事,只有守着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窦源出去扔完垃圾,看到正站在楼道里等她的窦泽,姐弟两人心照不宣的走到安全通道那里,才说:“爸那里刚交了一万块住院费,前两天做检查也花得七七八八了……你也知道,当初为了南南的病,家里房子卖了,我那里存款也不多,你看看,有没有朋友可以先借点钱……”

窦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一通抢白,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窦源继续说:“我正在跟谢骏那边撕扯,说南南的肾|源等到了,应该可以争取一部分钱。”

“爸的病情怎么样?”

“要做手术,控制得好的话,还可以活几年,控制不好,就这几个月了……”大概是生活给予的困苦太多,已经将窦源磋磨得麻木了,她过了早上刚刚听到噩耗时的那股冲动,此刻变得冷静又尖锐。

他又问:“南南那边呢?”

“本来医生说肾|源的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提了。不过不提也好,爸这边正是用钱的时候,南南那边还可以拖一拖……”窦源说。“我这边没有别的办法,身边的同事朋友都借遍了,没人肯再借钱给我了。”

窦泽知道她的意思,说:“我那里还有一万,过一会儿打到爸的卡上,你先去缴费。”

窦泽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他早上没吃饭,又在一时间连翻遭受打击,现在有些低血糖。家人都以为他在火车上一夜未眠,回病房的时候窦爱国赶他回宿舍睡觉。“这儿又没什么事,你守着我病也不会好得快一点,回去休息吧。”

他倒确实需要回去,钱的事还没落实,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中午霍司明打来电话,他没接,过了一会儿收到短信,上面写着: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但孩子的事要尽早做打算。伯父的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告诉我。

窦泽一秒也没有犹豫,直接按了删除键。

回到宿舍的时候,刘洋没在,应该是去上班了,经历了竞争上岗的那段风波,两人已经很久没有正经说过话了,窦泽在思考着该不该向他借钱,又想着不如去卖肾,可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卖胎盘吗?男人怀|孕有没有胎盘?他乱七八糟想了一圈,手上已经给邱晓琳发了短信说借钱的事。公司里关系好的同事不少,但都没有好到可以借钱的地步。

过了一会儿,邱晓琳直接打电话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我爸住院了,急需钱。”

“什么病?严不严重?”邱晓琳问。

“胃癌。”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那里有三万块存款,你把账号给我,今天下午去银行打给你。”

三万块不过杯水车薪,但邱晓琳没有一丝犹豫拿出来,也是真朋友了。窦泽再三感谢。邱晓琳问:“这点钱恐怕不够吧?要不要在公司里募捐?”

窦泽犹豫了一瞬,说:“还是算了,谁都不容易。”

下午他联系了几个大学同学说借钱的事,兄弟几个跟他一样都是刚刚步入社会,存款最多不过两三万,而且这钱也不是说借就能借的。窦泽脸皮薄,别人一说有难处,他便道:“那就算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最终一个下午只筹到三千块。

他急得口角上火,又是一整天没吃饭。此时此刻霍司明却销声匿迹,一个下午没联系他。

及至傍晚,刘洋下班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鸡蛋灌饼,看见他打了个招呼:“我还以为你又去哪儿风流了,几天不见人,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两人之前的龃龉源于岗位竞争,此时窦泽也没当上,刘洋心里就好似平衡了一些,说话也没那么夹枪带棒。

窦泽是个好与人为善的,同一屋檐下,不知还要同住到什么时候,刘洋一示好,他便顺着台阶下来了。“去一个朋友那儿住了两天。刘洋,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什么?”刘洋一边啃鸡蛋灌饼一边问。

“你能借我点钱吗?”

“多少?”他从兜里掏出皮夹。

“你……有多少?”窦泽说得有点艰难。

刘洋这才抬起头来看他,问:“怎么了?你这两天是去澳门赌博欠下巨额赌债了吗?”

“我爸得癌症了。胃癌。”

“……”刘洋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后悔刚回来的时候主动跟他说话了。“窦泽,你知道的,我最近在准备结婚的事儿,婚房还没着落呢,手头也没闲钱,两千行不行?我这个月准备存进银行里正好还没来得及。”

“……”窦泽看了他一会儿,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最终说:“好,谢谢你了,我下个月工资一到账就还你。”

夜里忽然下起暴雨,雨声急促地打在脆弱的玻璃窗上,窦泽总有种下一秒就被打碎的感觉。

他一整天没吃饭,肚子里的孩子却不能不吃,闹起来,胃里难受得像要着火。他爬起来到厨房里摸出一包方便面,卧了个鸡蛋,刚把锅端到桌上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听到催命似的电话铃声,窦源在那头声嘶力竭地喊他:“窦泽!快来啊!你姐姐被人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