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杜和一大早爬起来练功,刚洗好了澡,换上一身天蓝纻丝长衫,正倚在回廊的玉栏杆上任由晓风吹乱他的发,襟袖当风,环佩弄影,换句话说,装酷,期待某个美貌女人经过投来爱慕的眼神。

最好是罗绮玉,她最近神神秘秘的,经常见不到人,让杜和颇为紧张。

仆人似主,晏子钦家不盛产花痴,看到杜和自我沉迷,纷纷还以看脑残的表情,陈嬷嬷悄声走到杜和身边,道:“杜郎君,醒醒。”

“嗯?”杜和迷蒙地睁开一双酝酿着水气的桃花眼,正对上陈嬷嬷冷若冰霜的老脸,“啊!陈嬷嬷,什么事?”

陈嬷嬷将明姝的意思转达了,让他去衙门看看晏子钦的状况,杜和爽快答应,转身就准备出门。

望着他活力四射的背影,陈嬷嬷叹了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本性倒不坏,只是脑子有点奇怪,唉……”

杜和走出几步,才想起现在不过辰时初,晏子钦未必能到衙门,去了也白去,便先回房吃了点昨天在旧宋门外买的蜂糖糍糕。吃遍汴梁,若论米面点心,还是这家做得好,昨日已分给明姝等人了,晏子钦回来得晚,没来得及给他,知道他爱吃甜的,顺路带过去给他尝尝。

连吃带拿,要出门时天光已大亮,算计着时间刚好,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从角门出去。

青衣白裙,头上扎着浅灰巾帼,身段之窈窕,不是罗绮玉却是谁。

杜和走角门本是为了抄个近路,出了门直接出巷子,没想到撞上罗绮玉,她显然没察觉到杜和的存在,往门外张望一下,抱着怀里的包袱跨出门槛。

她最近总是鬼鬼祟祟,在忙些什么呢?杜和捏着下巴思索着,想来想去,和不跟去看看,她在京城没亲人,故人也都是些靠不住的,要真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困难,他见到了也能帮一把。

何况她寄身于晏子钦家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市井间都把她比作西施,丁家树倒猢狲散,罗绮玉也不知所踪了,只是不知谁有幸做她的范蠡,陪她共泛五湖风。

看她拿着手帕挡住脸的样子,显然也不希望被外人认出。

不远不近跟着罗绮玉出了平安坊,若论跟踪,杜和不是行家,罗绮玉更是万分警觉,他不得不步步小心,借着行人摊铺打掩护,走了半个时辰,穿了小半座城,罗绮玉都没发觉身后缀着个眉头越皱越紧的杜和。

起初,杜和还觉得有趣,后来越走越偏,心下嘀咕起来,罗绮玉究竟要去哪?太平坊大致在四方城池的正中,他们一径往南走,直走过汴水上的州桥,又走了一里,来到曲院街地界。

说起城南曲院街,汴梁城里无人不晓,国初时因在此地督造酿酒所用的酒曲而得名“曲院”,后来渐渐变成了有名的花街柳巷,虽比汴水两侧的青楼差些格调,却也是一掷千金、缠头万两的温柔乡。

“她来这里做什么?”杜和立在街角,狐疑地打量着罗绮玉,见她在一处红灯高悬的院落前徘徊良久,幸而此地夜夜笙歌,白日冷落,没有闲人,这才叩开大门,被一个裹着绿头巾的乐工请了进去。

杜和仰头看看门上牌匾,原来叫清月馆,不必说,一定是一处青楼。

她为什么还要和这种地方有牵扯?杜和眉头紧锁,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像被人打了一棍,又想打别人一顿,说不出的憋屈。坐在街角的墙后,从纸盒里拿出本来要给晏子钦的蜂糖糍糕,一边生闷气,一边啊呜啊呜吃了个干净,把纸盒往地上一摔,抬脚嘎吱嘎吱踩成一张平板,发泄一气,力气使完了,靠在墙上喘息。

“活见鬼,我生的哪门子闲气!”他抽了自己一巴掌,捡起已经成为纸片的纸盒,团成一团,气鼓鼓沿着来路回去,一路上眼睛发直,就像上了弦一样往前冲,好几次险些撞上川流不息地车马,赚来了好几声“你不要命啦”、“没长眼啊”之类的“叫好声”。

车倒是躲得过,人却没躲过,刚走桥过了汴水,到了一个转角,杜和正和从另一侧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是个十五六的少女,脸庞如月儿般可爱,正午的阳光洒在她有些蓬乱却乌黑如墨盛如云的发丝上,宛若熠熠金光,荆钗布裙,不掩灵气,双手托着一只大笸箩,里面铺了一层晾晒好的菜干,没想到和人迎面撞上,手里的东西飞了满天,那只笸箩不偏不倚扣在杜和头上,被他伸手扶住,少女却仰面摔在地上。

周围走过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娘,认识这个少女,扶起她,连声问着:“阿月,没事吧?”又埋怨杜和道:“你倒是扶稳了人啊,抓着那个竹编的死物有什么用?”

杜和把笸箩从头上摘下来,一看,边缘似乎破了,更不好意思,道:“对不起,这个……好像坏了。”

刚站起来的阿月拂去身上的浮土,笑道:“没事,早就坏了,给我吧。”说着,接过笸箩,大大方方推开旁边一扇木门,闪身进去。

原来她就住在这里,杜和仰头一看,越发觉得这座略显破旧的两层小楼眼熟,应该是给他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可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身旁的大娘拍了拍杜和,道:“小哥,不要探头探脑了,阿月家有个疯娘亲,你在她家门前站久了,她要拿水泼你、拿火赶你的!”

泼水?杜和猛然想起来。

没错,他来过这里,上次就是在这堵墙下站了一会儿,就被一个中年妇人当头扣下一盆水,浇成了落汤鸡!

看阿月灵动可人,怎么会有那么一个疯癫娘呢!杜和叹了口气,摇着头走远了,经这一闹也好,方才压在心头的阴霾扫去了几分,只是到了大理寺时已过中午,本想早些出来,避开夏日骄阳,没想到耽搁到这个时辰。

好在方才垫补了几块蜂糖糍糕,虽走了长路,也不算饿,刚想和衙门前的人打听晏子钦,却见大门从内打开,一列官轿鱼贯而出。

“一二三,三顶?”杜和站在路边数了一下,心想寻常的主簿、评事出行,远远用不着轿子,必然是主管此处的大理寺卿和两位少卿才用得上,如今见了三顶轿子,莫不是大理寺的三位上层倾巢而出?

出了什么大事,这么劳师动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上再说,反正明姝让他找晏子钦,跟着准没错。

有了跟踪罗绮玉的经验,杜和悄悄跟着大理寺的队伍来到一处峻宇雕墙的所在,蓊郁的树木蔚然成荫,枝叶压过墙头,倒是杜和从没来过的地方,周围围着披坚执锐的禁军,只可远远看见牌匾上三个字——会同馆。

这里就是接待外国使臣的馆舍,杜和点点头,好热闹、求甚解的脾气让他无比渴望混进去一探究竟,可看禁军的架势,闲杂人等一旦靠近就会被扎成马蜂窝,他还想多活几年,不想变成人肉靶子。

反正也不想回去面对罗绮玉,干脆远远守在会同馆门外,却发现除了晏子钦一行人进去过,再没人出入。

“看来事情很机密啊……”杜和思索道。

直到天色擦黑,才见三顶官轿依次出来,其中一顶直接往太平坊走去,显然是晏子钦的。

果然,到了家门口,刚一落轿,如影随形般跟踪了一整天的杜和终于有机会一跃三丈远地蹦到晏子钦身边,极哥们儿地拍了他后背一下,大喊:“你今天都去哪了!”

晏子钦被吓又被打,差点吐血,咳嗽道:“你……你从哪冒出来的!”

杜和推着他进门,道:“还不是你娘子,这儿不方便,回去再说!”

·

“什么!你跟着我去了会同馆?”听杜和说了这一天的经历后,晏子钦拍桌吼道。

当然,杜和没把罗绮玉去曲院街的事说出去。

“会同馆,那里不是接待使臣的地方吗,你去哪……是为了查案?”坐在一旁的明姝侧头看着惊坐而起的晏子钦,小声道。

她巴巴地在家等了一天,以为杜和或是晏子钦出事了,连忙派人出去找,大理寺的人却说晏大人出去了,也没看见长得像杜和的人来问过门,如今见他们回来,便一刻不离地坐在一旁听杜和说今天发生的事。

晏子钦平静下来,怕刚才的冒失举动吓坏了娘子,攥着她的手柔声道:“那是公事,你也知道,公事就是又繁琐又无趣又不知所谓,哪能整天都有案子?”

杜和极严肃地分析道:“不对,绝对是有案子,否则怎么会同时出动一位正卿、两位少卿?不只是案子,更是大案。”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晏子钦一记眼刀飞过去,杜和浑身一寒,捂住嘴。

他哪知道,晏子钦答应了岳父,绝不让明姝卷入辽国使臣遇刺案。

其实,不需杜和解释,明姝早就从晏子钦的表情中看出他在说谎。当他说真话时,他的神情很放松,不一定会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反而常常专注于手头的东西,诸如茶盏、纸笔、书本之类。只有在说谎时,为了掩饰,他才会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若是别人,早就被他的坚定骗过了,可是骗不过朝夕相处的明姝。

看来会同馆的确发生了大案,只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明姝如是想。

可是只要分析分析就能发现,现在在会同馆的只有辽国使臣萧禧。她本来对政治不甚热衷,是上个月偶尔听晏子钦提起这位使臣的名字,觉得“禧”字很奇怪,像个女人名字。当时,晏子钦解释道:“契丹人的名字姓氏都是音译成汉语的,往往对音不对字,有时看起来的确有些奇怪。”

能牵扯大理寺的案子,无非是杀人案或杀人未遂案,那么,是萧禧杀了人,还是被人刺杀?

无论怎么想,都是后者更合理些。

夜深时,晏子钦才摸上床睡下,其实他已经没什么公务要处理,一直拖延世界只是不想和明姝独处,一旦问起会同馆的事,他不愿对她说谎,会有罪恶感。

上了床,挪动几下平躺下来,却感觉腰间一热,是明姝的手搭上来了。

她没睡?晏子钦一皱眉,就听她小声道:“是不是辽国使臣被刺杀了?”

倏地瞳孔放大,晏子钦呼吸一窒。早知道自己的娘子聪明,没想到这么快被她猜中了,只好清了清嗓子,道:“你现在有身孕,这些事不要管,对身体不好。”

“我问过许安,他说上午我爹找过你。”她顿了顿,“爹是不是让你帮他做些事?”

晏子钦不语,明姝接着试探道:“他让你找出‘合适’的凶手?”

听他不说话,明姝知道,这算是默认了,叹了口气道:“很麻烦啊,我想帮你,可你说的对,我现在有身孕,的确不能亲自过去。”

晏子钦这才安下心,反握住她的手,道:“你知道就好。”

“不过我可以让别人代替我去。”明姝道。

“谁?”晏子钦有了不祥的预感。

“杜和。”

预感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