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五月十二日,乃是当朝天子诞生之日,国中休假三日,普天同庆。

皇帝寿辰成为节日的渊源,还要追溯到唐玄宗时的千秋节,时至宋代,对皇帝寿辰的称呼更是繁杂——长春节、乾明节、寿宁节、乾元节,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先帝真宗皇帝定名为承天节,天子者,上承天命,下抚万民,真宗皇帝意欲借此昭示后世子孙,欢庆之余,不可忘本。

五月十二当日,集庆殿中举行大朝会,百官朝服侍立,蹈拜陈词,庆贺皇帝寿辰,龙池下奏罢了《禧安》之乐,随着平正谐和的“称觞献寿,山岳嶙峋”之辞,群臣举觴称寿。

在场的大臣许多都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却要为不满二十的皇帝祝寿,庙堂之内不论长□□序,只论君臣。

散朝后,大臣们陆续走出宫门,此后才敢小声交谈。

范仲淹新任了秘阁校理一职,并非堂上官,平日不需参朝,正逢承天节,才破例随着一干清要同僚入朝。这些做着清苦文职的官员常常自嘲自己是坐“冷板凳”的,范仲淹不以为然。

不坐几年冷板凳,焉能静得下热肚肠?人人都奔着高官厚禄去,却不知没有过尽千帆的阅历,即使坐在众星拱月的位置上,也不过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

大内正门名曰丽正,出得此门,范仲淹快走几步,追上袖手前行的晏子钦。

“元甫,几日不见,听说夫人有喜,恭喜恭喜啊!”范仲淹笑道。

晏子钦平生极少佩服过谁,只有少数几人令他折服,一只手都数的完,范仲淹就在其中,不止是因为他过人的文采,更是因为当年在应天初见,便见识了他的正直与胆识。

“多谢希文兄。”晏子钦道。

范仲淹见四下无人,小声对晏子钦道:“贤弟在朝班前列,能窥得天颜,你以为如何?”

晏子钦诧异道:“这怎么好议论!”

当今圣上正是弱冠之年,面如冠玉,眼如点星,神采焕然,凤姿龙采,自有天子之威,远观似不争之善水,近察若无垢之清风,无远弗届,咸瞻圣德。然而贵为天子,即便形貌丑陋,也不该被臣子议论。

晏子钦压低声音提醒道:“希文兄如何出此逾矩之言?”

范仲淹摇头道:“不是说陛下的相貌,而是说他面色不豫,显然是带着怒气。”

晏子钦回想了一下,皇帝虽殊少言笑,可素来宽和,然而今日面色如铁,不知为何,因而点头道:“好像……是有些不寻常。”

正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请安,惊得二人齐齐回首,竟是新调入太后宫中的宦官李宪。

李宪上前几步,恭谦地笑道:“两位官人,恕奴婢唐突。今日要出宫办差,想着晏大人也是此时散朝,特意赶来拜见,不想同时遇上敬仰已久的范大人,实在是奴婢的荣幸!”

晏子钦待下宽仁,范仲淹亦是如此,只是尤其看不起宦官,读史书时常常感叹,天下之事,十有八~九坏在这些阉庶手中,如今见李宪曲意逢迎,心下鄙夷,不为所动。

晏子钦笑道:“中贵人出宫办何差事,要紧吗?”

李宪道:“是太后娘娘思念小甜水巷李庆糟姜铺里的糟货儿,遣奴婢去买些回来。”

听闻此话,范仲淹低头一笑,略带鄙夷。

众所周知,小甜水巷不止有口甜水井,更是妓馆云集的所在,思及太后的出身,她会熟悉那里的店铺也不奇怪。

太后刘娥出身市井,姿容艳丽,年轻时长于蜀地,以街头卖唱鼓词为业,嫁与银匠龚美为妾,不能见容于正室,二人私奔至汴梁,龚美与襄王府的下人张耆交好,襄王正是先帝真宗皇帝未登基前的封号。

真宗讳恒,正值年少,尚未婚配,阴差阳错地恋慕上龚美之妾刘娥,龚美见风使舵,改称二人是表兄妹,掩人耳目,将刘娥送入王府。至此之后,金风玉露一相逢,也不管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匠人之妾,如胶似漆,两情不移,甚至惊动了当时在位的太宗皇帝,下令将刘娥逐出京城,真宗不忍割舍,将刘娥藏匿在张耆家中,私下相会,一藏就是十五年。

说来也怪,真宗就像被下了情蛊,十五年来痴心如故,继承大位后立刻将爱人迎入皇宫,景德元年封四品美人,转眼就升为二品修仪,一品德妃,景德四年,真宗的原配皇后去世,刘娥以诞育储君之功正式册封为皇后,成为唯一能与他匹配的妻子,全了真宗一生的心愿。

这个孩子就是当今圣上。

然而,皇帝并非是太后亲生的传闻一直在民间流传,可宫闱秘事,捕风捉影,谁也拿不出证据,何况当今天子以仁孝之道侍奉太后,堵住了天下的悠悠之口。

“既然中贵人要走远路,就不耽误你的行程了。”范仲淹冷冷道,语带不屑。

李宪是什么人,惯会讨好,你打他右脸,他恨不得把左脸也伸上去讨你欢心,可没骨气不代表没脾气,他依然满脸笑意,道:“谢范大人体谅,只是奴婢近来在读论语,想请教晏大人一二,听闻秘阁近日在校对一部新搜集来的书,想必少不了范大人坐镇,别耽误了您的功夫!”

范仲淹本就不愿和宦官纠缠,就此别过。

晏子钦问道:“中贵人有何疑难?”

李宪道:“奴婢留下大人,不为别的,只是给您提个醒——国中近来要有大变动!”

他不用朝中,而用国中,显然,这场变动波及之广,远不限于咫尺朝堂。

李宪继续道:“还记得三月时晏大人入宫一回,官家正在观画,无端发怒一回,并不是生您的气,而是之前皇后娘娘因官家专宠尚美人和杨美人一事出言顶撞,昨日宫宴上又冲撞一了回,今日余怒未消,要不是官家宽大,只怕皇后娘娘已被褫夺封号了!”

晏子钦心想,这不过是芝麻大小的后宫争斗,皇后的外戚也没有实权,怎么算得上大变动,不解道:“然后呢?”

李宪呲牙咧嘴道:“还要什么然后!您知道昨日皇后说了什么吗——她说官家的生母另有其人!”

晏子钦愣住了,民间传言是乡间野谈,不足为信,可同样的话出自皇后之口,意义就不一样了。

宫中之人自然知道些外人难以触及的秘闻,皇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真假未知,可如果完全是空穴来风,她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吗?难道是知道了内情,铭记在心,羞怒之下吐露真言?

李宪低声道:“此事大人权当听过,不必挂在心上,来日若是真有了变动,可千万要留意。”说罢,行了一礼,快步离开。

倘若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皇帝还会放心由着她独揽大权吗?真到了决裂的地步,太后虽说过绝不效仿武则天的话,可军政大权都在她手中,想要废立皇帝也不是难事。

晏子钦此时开始理解太后揽权的心理——如果皇帝真的非她亲生,少了血缘的羁绊,除了权力,还有什么能让争斗了一生的她感到安心?

回到家里,正遇上杜和在院中练功,杜和和晏子钦打了声招呼,却见他游魂一般飘走了,心里疑惑,灵机一动,使个小坏把练臂力的石锁扔在晏子钦面前。

谁知晏子钦不为所动,迈过石锁往前走,还在想太后的事,杜和气急败坏,抓起石锁往晏子钦手里一递。

这下晏子钦不想清醒也该清醒了,手上一沉,六十斤的大石锁压得他一个趔趄,挑眉看着满脸无辜的杜和,道:“做什么?”

杜和道:“你们最近都怪怪的,恩娘整天昏昏欲睡不爱说话是因为有了身子,小獾郎闷闷不乐是因为快离开了,这我都理解,可你心不在焉,绮玉平白失踪,这就叫人猜不透了。”

晏子钦道:“你想旁敲侧击问罗娘子的事,问我也没用,应该当面找她。”

杜和追着扬长而去的晏子钦叫道:“你别走,话说清楚,谁想问她了!”直追到晏子钦院外。

晏子钦关上院门,唯恐吵到正在午睡的明姝,她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子,前几天恢复了活蹦乱跳的状态,听说大理寺在复审秋后处决的死刑案,还想帮着摸摸尸体,被晏子钦以安全之由严正否决了,这几天却忽然嗜睡起来,就好像小青菜抽干了水分,蔫蔫的没精神,请郎中看过,说一切正常,不过是初夏困乏而已。

院里的蔷薇果然开的正好,花团锦簇,异香扑鼻,知道明姝偏好此花,再三问过郎中,知道蔷薇对孕妇无害,晏子钦便常常采下一朵供在明姝床边,今日也不例外,却不想被花茎上的利刺划破手指,心中一气,摘了两朵。

换下昨日枯萎的蔷薇,又在冰裂青瓷纸槌瓶里换了清水,插上刚摘下的两枝盛放花朵,一浅粉,一轻黄,香风冉冉,明姝就寻着暗香在玉枕上翻了个身,细白的脸颊印上浅浅的花痕,却是枕上刻着的牡丹。

看她把一截皓腕不老实地伸出丝被,晏子钦笑着帮她重新盖上,现在天气渐热,春岫正帮她打扇,晏子钦伸手接过团扇,支走春岫,坐在娘子枕边,撑着头看着她安然的睡姿,缓缓摇动扇柄。

她的肚子已微微凸起,他温柔地覆上那里,期待着第一次胎动。郎中说,四个月后,胎儿可能会伸展伸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感受到。直到现在,看着明姝日渐丰满的腹部,他还是心跳不已,感到不可思议。

忽然,手臂一滞,他摸到了什么!好像是孩子的小拳头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激动不已中,险些把团扇扔出去,却见明姝也醒了,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腹部,良久才对晏子钦道:“你……感觉到了吗?”

晏子钦点头,贴着她的肚子,笑得不能自已,催促道:“快叫爹爹!”

明姝好笑道:“叫爹爹……你怎么不让他背一段论语呢!”

晏子钦抬起头看着明姝,道:“他刚才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明姝道:“我是他娘,自然明白,他是在抗议——”她捏起鼻子,装着孩子的声音,“娘!快把这个怪男人赶走,他妨碍宝宝睡觉觉啦!”

怪男人晏子钦很温柔很小心地摸了一下肚子,权当教训了这个“不肖子”一顿,以资惩罚。

“不肖子,敢嫌弃你爹!”

说罢,又感觉掌下一动,以为又是孩子,却见明姝正用手拉着裙腰,第二下是她故弄玄虚骗他的,晏子钦笑道:“你也跟着孩子学坏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晏子钦莫名其妙就爬到床上,躺在明姝身边,明姝有些累了,翻了个身,让夫君从后揽着自己,假寐片刻。

不管外面的世道如何变迁,这一刻都是美好的。世人都爱把梦挂在嘴边,说什么都要加上一句梦想成真,在他怀里的幸福何曾是梦,一直都是真实的。

因为承天节的缘故,普天下放假三天,衙门例外,除了当天的半日闲暇,之后还要回去处理公文。

大理寺不算清闲,管辖仅限于案件,还是比事无巨细的吏部、兵部之流轻松许多。

辽国使臣萧禧在大宋盘桓多时,吏部、礼部、兵部,乃至曲院事执掌的枢密院都要分出精力招待他,幸而此人久习汉人文字,钦慕大宋风雅,不似多年前那些宛若虎狼、不通教化的辽国使臣,处处苛责压榨,一事不顺便上升到两国矛盾,萧禧作为使节,也令百官宽心许多。

可就在五月三十日的夜里,月黑风高,萧禧的房中传来一声惨叫,护卫的辽宋士兵即刻赶到,最先冲进来的只见一道黑影飘闪而去,后来的根本连影子都没瞧见。

再看萧禧,横卧在地,颈上留着鲜血,伤口极深,不过还有气在,正痛苦地睁着眼睛,口中微弱地说着不成句的契丹语,想必是痛苦至极,连眼前营救的士兵是宋人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