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百里屠苏自结界缺口回到流月城时,正值清晨。大雪似是下了一夜未停,厚重地压覆在屋顶之上,满城寂静,只余飞雪在冷风中回旋的清寂之声扫过静默的地面,像是轻声的低吟,又像是隐约的呢喃。

悄声在纯白的雪地上降下身形,百里屠苏展目去望暌违许久的故城,却觉天地岑寂,这座古老的庞然大物安静——甚是说是死寂地静卧在他脚下,冰冷的雪漫上他的脚踝,带着丝丝悄然寒意,几欲冰冻人的灵魂。

阿夜……如今正在做什么?

百里屠苏失神片刻,忽又骤然醒悟过来:他不是回来查看流月城境况的么,怎会又忽然想起阿夜……如此说来……自下界后,他想起阿夜的次数似乎愈来愈多……

脑中忽然浮现出阿夜为他穿衣时近在眼前的俊美脸庞,百里屠苏面上倏然一红。

便先去看看阿夜罢……

百里屠苏方才走了一步,便觉一股窥视之意自四周传来,然而仅是一瞬,那窥视之意便消失无踪。他不禁微微蹙起了眉:他可以感觉到,那股窥视之意绝不是阿夜,那么……又是何人敢在流月城如此放肆?

莫非……

他面色微沉,寻了条少有人迹的路便向神殿赶去。以阿夜的作息来看,此时他定在神殿中处理事务。

古老肃穆的神殿依旧在纷飞的大雪中巍巍伫立着,冰冷的寒意环绕住它,让它看上去就像一座森冷坚固的冰雕。百里屠苏缓步至神殿入口,立了少许,方欲走进去,便见一个有些熟悉的温婉人影自内缓缓走出。

“你是……”华月顿下脚步,望着百里屠苏的双目倏然睁大:“天府祭司大人?!”

“……”百里屠苏微微点了点头:“华月,你也……长大了许多。”

“您、您竟……未死?!”

“……不错,我于阴差阳错之下魂魄入得明夜剑,成为其剑灵。”

“剑……灵……”华月缓缓收起眸中惊愕之色,秀致双眉忽然竖了起来:“如此说来……那个剑灵……果然是……你……?”

百里屠苏不知华月为何忽然露出这般不满……甚至是愤怒的神色,但仍是点头道:“正是。”

华月紧紧咬住下唇,紧握的双手宣示了她内心忽然而起的激烈心绪:“既然您未死,为何欺瞒阿夜?为何不相助阿夜?您是他的兄长,是他在这个世上……最敬慕的人啊……!”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摇头道:“我知道阿夜所为皆为烈山部族民,然而他的方式,我委实不能苟同。”只是命运何其无常……他与谢衣费劲千辛万苦寻到了克制心魔之法,却最终功亏一篑……他沉睡剑中,转瞬便是百年。如今……大错已然筑成,唯有将族民安置下界后将心魔彻底杀死,才可稍稍为那些无辜牺牲的生灵赎一些罪……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华月只觉一股几乎要将她灼伤的愤怒在胸腔里蒸腾乱窜,她努力去按下那片炙热,然而,毫无作用……!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阿夜为了当上大祭司,受了多少苦!你不知道阿夜为了守住这座城,费了多少心思!你也不知道他每过三日就要陪着小曦度过那个绝望的夜晚,不知道他的脊背上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抬目去望华月,却见华月秀眉倒竖,一向沉静温婉的脸上此刻竟满是怨愤与不甘!

“他那么善良的人,为了当上大祭司、为了巩固权力,发动了三次流血事件……!踏着尸山与血海,他终于走上权力的巅峰,然而他又怎会不知城中局势……一个没有城主支持的大祭司,一座即将崩塌的流月城,数千身染恶疾的族民……!他不择手段夺来了这些,然后,将所有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身上!他何尝不可以跟谢衣一样,带着小曦躲在下界逍遥自在?但是他没有……!”

“……”百里屠苏眸中闪过一抹动容之色。

“他把沧溟的责任也一同担在身上……呵,身为城主,沧溟可以躲进冥蝶之印,牺牲灵魂为这一切赎罪,那么……阿夜又可以做些什么?小曦每过三日便要被清空记忆,重回那绝望的一晚,她至少还有资格遗忘……然而阿夜,他只能一次次陪伴小曦再度重回,一次次忍受亲生妹妹恐惧害怕的眼神,他没有资格遗忘……他说他会护住这座城,护住城中的族民,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他时时防备心魔、刻刻不敢放心,他步步经营、寸寸留心,百年来如履薄冰,何曾睡上一个安稳的觉!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凡人啊……!如果是这样,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谴责他,有什么资格安心地立在此处说你委实不能赞同他的方式?!”

迸发的激烈情绪几乎要将华月的理智燃烧殆尽,她望着久久垂目不语的百里屠苏,冷笑道:“怎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了?果然……像你们这种人,只需安安稳稳地站在一旁,然后清高地说滥杀无辜,罪该当诛!”

“……”死寂在冰冷威严的神殿前缓缓蔓延,百里屠苏微微闭上双眸,沉默许久后方才平静道:“无论有何理由,生命只有一次,残杀无辜始终有罪……是我这个兄长做得很不称职,阿夜需要我时,我却从未伴着他共同经历过痛苦与磨难……然而,我愿与他一同向这所有的一切赎罪,哪怕再多艰难、再多险阻,这一次,我定会与他共同承担、共同面对。”

华月微微一怔。

“是……么……”也许,这样……也好……

她缓缓闭目,敛去其中的苦涩与复杂。

“阿夜他……前几日将族内事务全数交给谢衣,下界去了……自矩木归来后,我从未见过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他,你可知……他下界去办何事了?”

“……不知。”

“呵……他啊……傻傻地跟着一个人去了,但是又不敢现身,只敢远远地跟着,要不是突生异变,也不知他……还要跟到何时。”

百里屠苏一怔:难道……阿夜他……

“方才夜里他来寻我,说心里高兴,却没人能陪他喝酒……我就陪他喝了点,哪知他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些,如今正睡于神殿之中,怕是……醉了罢,你进去看看他吧……”淡淡的苦涩笑意自嘴边凝起,华月微微摇了摇头,径自走过百里屠苏,朝廉贞祭司殿走去。

望着那温婉女子的背影渐渐被大雪模糊覆盖,百里屠苏犹豫片刻,终是抬步走了进去。

穿过寂长而深邃的甬道,冷意蔓延的神殿之内,那个双眉分叉的大祭司微微撑着手睡着了,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脊背依旧笔直而冷硬,带着深深的固执与决绝。

百里屠苏走上前去,乌黑双眸紧紧锁住他的面容。

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看过阿夜……

眉宇紧蹙,携着坚毅缓缓沿至眉梢。修长的眉,带着凌厉的角度斜斜飞起,眉梢分叉而生,令他看上去有些阴沉冷厉。眼锋无疑是高傲凌厉的,微微挑起眼角向上延伸,睫羽不是很密也不是很长,却柔顺地覆在眼线之上,让他看上去不再那般孤傲得令人不敢接近。高挺的鼻下是一双紧抿的薄唇,唇色很淡,带着有些冰冷的温度将唇角压下,尽显寡绝与冷冽。

百里屠苏神色微动,他觉得有一股很陌生的情感不知何时攫住了他的整个心神,迫使他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了那冷厉高傲的眉梢。

这般坚强成熟、稳重隐忍的阿夜,耀眼得不由令他侧目……他前世亦像阿夜一般背负了全族的命运,然而他可以去找雷严、去找欧阳少恭报仇,他可以怀着希望去找起死回生药救活娘亲,他有始终默默支持他的师尊、大师兄及一干挚友,然而阿夜……他什么都没有,他无法去找何人复仇,也无法去找父亲、亦或是天命复仇,他只能默默忍受担负,担负起全族命运、担负起滥杀无辜的罪责……全族人民可以靠他,然而他,又可以靠谁……

缓缓直起身来,百里屠苏沉默片刻,方欲将一旁的外袍取来予沈夜披上,便忽觉袖上一沉,转目望去,却见一只修长的手正抓着他的袖子,座上那人缓缓掀开眼睫,露出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