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是夜,月影于水面影影绰绰浮荡,带起片片星光碎屑,百里屠苏独自于静水湖居走了片刻,只觉四围清冷,风声飒然,唯余木轮行转的“嘎吱”声声声飘入耳内,带起他的些许焦躁之意。

雩风离去,他实力实力尚未恢复,又为欧阳少恭妖藤所擒,情境着实不容乐观。而他于明夜剑中一睡便是百年,百年时光,足够阿夜让城内族人完全染上魔气,亦足够砺罂吸食大量人界七情……然观朗徳寨情形,阿夜定然还未用冥蝶之印将砺罂封印,莫非是有何意外……想到此处,百里屠苏不禁双眉紧蹙,更觉焦急之意阵阵自心头上涌,恨不得当即便御剑回往流月城去。

举目望向高空之中为云掩住一角的明月,百里屠苏眼前恍若再现百年前那夜神农寿诞,明月旷净,却照不亮常年清冷的寂静之间,阿夜黑沉的眸透过层层清冷昏暗,直直望向于他,那片黑……深沉而孤独,灼热而炽烈,微弱的光于其中隐隐闪现,与他宣誓要同他共同守护流月城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是一样的……

此际四周安静,谢衣于居所外布置的结界禁制上灵力缓缓流动,平和的木系生发之力带同水声共振,倒是极其精巧的心思。百里屠苏微微摇头,方欲回到剑中,忽觉结界上的灵力传来一丝滞涩之意,若非此时四围寂静,恐怕连他也要忽略过去。他心中微惊:来人竟能这般悄无声息地潜入谢衣所布之结界,其术法修为绝非等闲!

想起如今正于居所中沉睡的乐无异等人,百里屠苏不禁面色微沉,挥袖唤出明夜,便要携剑寻去。谁知还未有动作,一道黑色身影便霎时凭空落于他前方不远处。

几乎是看清那人的一瞬间,百里屠苏心中猛然一惊:那是——

看着对面身穿繁琐白袍的小小身影,沈夜目中眸光明灭,心中猛然流过的不知是何滋味:狂喜、思念、愤怒、亦或是,怨恨?种种激烈情绪汇聚于一处,迫使他缓缓迈起步子,向那个他百余年来从未停止过思念的人走去。

一步,两步,仿佛是跨越了时间冲刷过的鸿沟,他与他终于在此相遇,明月掩映,星光低垂,他在漫长的思念的回廊里不断逡巡,在无尽的冰冷的岁月里整整等待了百余年,才终于等来这一刻,他与他真真正正的重逢之日。

他终于步至他身前,缓缓蹲下、身子,微微仰起头去看那人乌黑清冷的眸。

“阿夜……”百里屠苏微微垂眸去看沈夜,心中虽浮现出阵阵无措之感,却仍是未曾错开双眸。这许多时间来,他又何尝不曾想念阿夜与小曦……只是还未等他话音落下,便倏然落入一个宽大而紧、窒的怀抱之中。

沈夜低沉而隐忍的话语在夜中缓缓响起:“你可知……我……很想念你……”

祭司袍上繁琐的金饰传来阵阵冷意,仿佛是他刻骨等待的岁月的冰冷。百里屠苏先是一怔,而后缓缓闭上双眸,像幼时一样伸出双臂环住他,抚摸着他背后的发轻声:“我也很想你,阿夜……”

“……”沈夜闻言却无动作,只是沉默地抱着怀里的身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百里屠苏看不见沈夜此刻表情,却亦能感受他少有外露的情绪,便只闭上双眸静静让他抱着。

明月不知何时挣脱了云的束缚,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光芒洒向大地,万物岑寂,仿佛亦是怕打扰了那在光影中紧紧相拥的两人。

沈夜只觉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坐于神座之上、俯视芸芸众生的紫薇祭司,他只是那个百年前于神农寿诞之上与那人一同坐于莽莽矩木下观月赏酒的少年,无数青色光点从深蓝夜空中透过矩木缝隙纷纷扬飞舞而下,伴着淡紫的花朵与纯白的冰雪,那人清冷双眸乌黑,眉心朱砂嫣红,恍恍兮在风的温柔与酒的醇香里织成一个又一个五光十色的梦。

然而他知晓,这仅仅是梦而已……就像人生有太多过往不能复制,不管是美好还是悲剧……不过这样也好,既是拥有过,又何惧此刻更或是未来的失去。每个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慢慢地松开了对那人的桎梏。再有不舍,再有遗憾,他也只能放开。这就是他应为他所作所为赎的罪。

感受到沈夜渐渐放下的双手,百里屠苏睁开双眸去望他,却见沉沉黑夜之中,那双眸就像是注视了无数绵延无尽的深渊一般,深沉难窥,冰冷遥远。有那么一刹那,他忽然觉得面前的阿夜十分陌生,他不再是那个露台前抱怨法术难学、抱怨父亲总是训斥于他的少年,他变得强大而冷漠,威严而坚固,却又像苍茫无尽的矩木一般,坚强地、温柔地托起了流月城的整片天空。

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情感忽然从心底缓慢蜿蜒而上,百里屠苏双眉微蹙,强自捺下那莫名的悸动之感。

冰冷的手指忽而抚上他微蹙的眉间。“得见于我,你竟……不高兴么?”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后便问出了当下最关心的问题:“流月城……如今局势如何?谢衣与瞳……你如何处置了?”

沈夜闻言当即手指一僵,缓缓闭眸掩住其中的自嘲之色,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族中九成以上族民已成功感染魔气,下界迁徙之所龙兵屿业已建造完成,只需将砺罂料理了,随时便可举族迁徙。至于谢衣与瞳……你不想伤害之人,我自不会为难他们。”

百里屠苏听罢一惊: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阿夜竟已将一切都独自完成了……

“抱歉……我说过要与你一同守护流月城,但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沈夜缓缓摇了摇头:“无需自责,我才是流月城的大祭司,却累你因我而成剑灵……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剑灵者,非生非死,永出轮回,堕入非道……

“……莫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当年是如何成为剑灵,又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百年来……何以仍旧如此虚弱?”

百里屠苏却不说话,只直直望着沈夜,直到他原本淡定的表情略显僵硬,才微微摇了摇头,道:“阿夜,人力总有尽头,有些时候……偶尔的示弱并不意味着认输。”

沈夜闻言,漆黑的瞳孔猛然一缩,表情却愈显僵硬,圆润的指甲紧紧扣住掌心,几欲刺破皮肤。他闭了闭眸,低沉的声音缓缓在黑夜中响起:“高者注定孤独,只有耐得住孤独,才能更高,示弱和输……这两个词语永远不会在我身上印证。”

“……然而越高越孤独,不是么……”

“……”沈夜神色渐冷:“自我背上包袱,就注定了此生与这世界已成过客,既然如此,孤独又有何妨?”

“阿夜……”

“不必再说!”沈夜猛一挥袖,冷声道:“天府祭司听令,即刻起,本座命你长留下界,若无本座谕令,不可擅自回城!另外,此居所中谢衣所造偃甲人便交由你去料理,不得违令!”

“为何?”百里屠苏倏然抬头望向沈夜,带着震惊与不解:“为何不让我回城?”

“……”缓缓敛下目中心绪,沈夜转过身去,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冰冷而坚硬:“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你与我可以毫无瓜葛。”

“胡闹!谁教你说的这些话?”百里屠苏猛一挥袖,冷声道:“流月城绝不是你一人之事,那偃甲人也已生灵智,我不会允你伤他!”

“……哼,该说之话本座已与你言明。你只需保全自身便可,流月城,有本座一人便已足够!”说罢,不待百里屠苏回话便是身形一闪,消失于茫茫黑夜之中。

看着那几乎可以称为“落荒而逃”的背影,百里屠苏眸色骤暗。

为什么、为什么他每次都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若这便是天命,哪怕重来一次也无法改变结局,那么,他也绝对不会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