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第二日一早,百里屠苏与沈夜自神殿拜别大祭司后,便于城中寻了处无人的地方,执着翳影枝御剑下界去了。

前世恍恍然已逝去许久,廿数载守着那终岁严寒、矩木苍茫的流月城,百里屠苏几乎要忘了下界的生活,好在昨夜他早有思量,确定了方位后便带着沈夜一路向南飞去。沈夜初次离开流月城,竟丝毫不显情绪,只微微抿着唇,目不斜视地跟在百里屠苏后方,大约一日后,两人方才在野外一处空地上降下身形。

百里屠苏向后望了一眼,见方才还目不斜视的阿夜此际正神色有些恍惚地望着四周景色,内心不禁稍稍柔和下来:毕竟方过弱冠,阿夜……仍是有些孩子心性啊。

此地正是虞山。百里屠苏此行倒是运气颇好,如今正值春和景明之季,虞山花树早已如片片艳丽云霞一般绽开了芬芳,蝶舞纷飞,于树木花草间轻盈掠过,雪白的、粉红的、金黄的,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沈夜心神皆被景色摄了去,双唇微张,一副怔忪的模样,若是平时,这般毫无防备的模样想是要被百里屠苏训斥了。忽然,一只黄鹂从树枝间飞下,落到了沈夜肩上,优美动听的鸣叫声自肩头响起,黄鹂似是愉悦地蹭了蹭沈夜的脸颊,温软光滑的羽毛拂过脸庞,就像……就像那人的头发一样。沈夜微微抬起手,只见那黄鹂歪了歪头,振翅落至掌间,冲着沈夜鸣个不停,令人不禁心神皆柔和了下来。

“烈山部族善驭木气,这黄鹂想是贪恋你身上的木之灵力,不肯离去。”一旁的百里屠苏道。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沈夜原本放松下来的身体顿时一僵,轻哼一声,拂袖将那黄鹂赶了开去。

“接下来该往何处?”

百里屠苏看了一眼那盘旋在两人周围不愿离去的小小黄鹂,忽然想起前世他刚下昆仑山时与阿翔接侠义榜度日的时光,面上不禁闪过一抹怀念之色:“我们先往城镇中的侠义榜上接任务,换些下界用的银钱。”

银钱沈夜知道,古籍中记载那是下界用来交换东西的货币,但侠义榜又是什么?他有些奇怪地望了百里屠苏一眼,但只当是他以前执着翳影枝时往下界,便没有多问,跟着百里屠苏进了城镇。

琴川格局与前世有些不同,百里屠苏不确定此时是什么年份,但若问镇民,又怕惹人怀疑,便在镇中转了一圈,见孙家府宅不见踪影,便知定是已过了许久了。知晓这些,他便也断了去寻故人的念头,于侠义榜上接了几个不甚繁琐的任务便带着沈夜离去了。

沈夜跟在百里屠苏身后,不知他要做些什么,但下界镇中种种景象令他既新且奇,虽不至左顾右盼,却也无甚心思去询问百里屠苏。

来到镇外,百里屠苏翻开手中揭下的一叠任务,大多是前往有野兽出没的虞山采些草药、猎些野味或是除些精怪,无甚难度,便领着沈夜进了虞山,将图纸上描绘的草药一一予他看了看,然后沈夜挖草他打怪,甚是欣悦,至于之后弟弟那满是泥泞的衣摆与堪比锅底的俊脸,便不再赘述。

待一切忙完后,天边早已是暮色四合、金乌西坠之象,百里屠苏心情甚好,一一前往收取了酬金,还被淳朴的镇民们塞了许多小吃干果,倒是满载而归,只是手中的最后一张任务却是令他有些犯难。发布任务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因她父亲似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须得服食甘草才可病愈,这甘草并不难采,只是这女子住处与此地相隔甚远,若今日交了任务,待会怕是便要披星而归,亦寻不到店家投宿了。

看了看身后面色不渝的沈夜,百里屠苏将任务收起,打算先回琴川投宿,明日再往女子住处收取酬金。左右父亲不曾规定期限,便让阿夜在下界过得轻松些也好。

下界的夜色似乎比流月城来得早些,沈夜立在窗前望着上方毫无遮挡的天穹中美好的月色,这般想道。忽然,门被打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沈夜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转头望去,却是一怔。

只见百里屠苏换下了平日繁琐的祭司长袍,一身白色长衫虽让他看上去有些单薄,却愈显身姿修长挺拔,半湿的乌发顺着肩头迤逦而下,纤长浓密的眼睑上仍坠着几滴水珠,一向冷峻的眉眼此时水润澄澈,更显眉目如画、神色温和。

“阿夜。”

直到对方的声音响起,沈夜才稍稍一惊,醒过神来。这般模样的大哥……却是生平仅见。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就在百里屠苏略觉尴尬,欲上床歇息时,却听沈夜道:“外面……为何如此吵闹?”如在流月城,此时定已是悄无声息了。

百里屠苏怔了怔,在发现阿夜竟与他说话了之后,才道:“今日乃是花灯节。”

“花灯节?”

“可是想出去看看?”

“……”正当沈夜想要拒绝时,百里屠苏已打开屋门,向屋外走去了。沈夜抿了抿唇,片刻后亦是跟了下去。

没有了矩木的遮掩,满空繁星顿时尽收眼底,今夜月色甚好,月光流泻而下注入琴川河流,河面如镜,泛起粼粼波光,映衬着各色花灯,简直令人心神皆醉。街道上人来人往,各种摊子上的花灯一应俱全,不远处还有一艘杂耍团的船只停在渡口,一群人围在岸边看着,时而发出一声声赞叹与惊呼。

“原来……下界的夜晚,竟是这样的。”沈夜看着河面上的各色花灯,轻声自言道。他蹲下、身,拨了拨一盏漂流至岸边的荷花灯,只见灯内烛火轻轻颤动着,连带着花灯亦是忽明忽暗,看上去好看极了。若是小曦看到了,定会十分喜欢。

方起心思,便见一盏花灯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递到了他脚下,抬头一看,却见百里屠苏指尖一亮,一簇火苗将他手中的另一盏花灯点亮,烛火摇曳,更衬得对方面如冠玉,不远处那个从送他花灯起便一直盯着他的小姑娘此时更是面色绯红,一副快要窒息的模样。

沈夜瞄了一眼身后的小姑娘,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舒服,轻哼一声,不欲理睬那盏花灯,却见身旁的百里屠苏将花灯置于河面,随后掐起手诀,连花带水将其纳入了结界中,接着取出一只木盒,仔细地将其装入盒内。

“……你在做甚?”

“将其带回,送给小曦。”

“……呵,当初小曦被送入矩木时不曾阻止,现今却来讨好,自欺欺人。”沈夜冷哼了一声道,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对方道:“……阿夜,你恨我?”

顿时一噎。

百里屠苏收起木盒,微微摇了摇头。“你恨我便罢,却莫要恨父亲,他……皆是为了你。”

“……和流月城。”沈夜淡淡接口道:“我知道,他所做的,不过是为我能更出色,更强大,更好地保护流月城,这些我不仅不怪他,反而要感激他,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小曦牵扯进来。”

“……”

“呵,也许也不该让你来教导我修炼,更不该让我知道你的出色。”

“……”

“难道他就不怕,我当上大祭司后,把他最爱的儿子杀了?哦……他当然是不怕的,因为在他眼里,我永远也比不上你,是也不是?”

“阿夜……”

“……哼。”见百里屠苏起身,乌沉沉的眸子依旧平静,沈夜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百里屠苏看着眼前的河流,面色平静道:“父亲将你与小曦送入矩木,自是有其不得已的原因,与谁更重要毫无关系。”

“哦?那大哥可否将那原因告知于我?”

百里屠苏闭目,摇了摇头:“我已答应父亲,无可奉告。”

“呵……说到底,不过仍是不相信罢了。既如此,与我多说些什么,又有何益?”沈夜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岸边。

百里屠苏心中微叹,俯身将岸边未点燃的莲花灯取走,回了客栈。